半年前。
纽约曼哈顿中城区,冬日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小巷里一栋公寓四楼的窗口。
透进些许阳光的百叶窗下,一名背对着窗的年轻女子突然跳了起来,蹙眉瞪着披着红色钩织披肩、安坐在她面前那张舒适的古董沙发椅上一脸舒适地喝着玫瑰花茶的老妇人。
“麻烦您再说一遍好吗?我刚刚有点走神,没听清楚您的话,杜女士。”话尾的称谓刻意地以敬语加重。
如果人的声音可以用光谱的冷暖色调来分类的话,女子的声质显然属于前者。她音质偏冷,及肩半长直发用一枝原子笔胡乱绾着,身上穿着大学时代的长袖运动服,两条长腿包裹在宽大的褪色牛仔裤里,完全看不出身材和美感。
“坐下来。你没有听错,海儿。”老妇人笑瞥女子一眼。“还有,叫我玛莉就好,我们之间没有那么生疏吧。”杜玛莉当然很清楚,宁海刻意称她“女士”是为了什么。然而,她们认识得够久了。
宁海依然皱着眉,但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她席地而坐,坐在堆着一叠书和照片的编织地毯上。
和式木桌上摆着一台轻巧的笔记型电脑,还在连线中,显然她正在工作,但刚刚被打断。
“这样好多了,你知道我颈椎不舒服一段时间了,一直抬着头很累——刚刚说到哪?”杜玛莉脸上那双看过太多浮生世相的沧桑眼眸投注在女子年轻的脸庞上。“啊,我想起来了。”
宁海总算专注地回视着她。“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你不可能真要我——”
她期待玛莉会说“没错,我是在开玩笑,今天刚好是愚人节”然而老妇人却只是轻轻点头说:
“是的,我要你跟他结婚。”
结婚?
“不行!”宁海猛然摇头。
“为什么不行?”杜玛莉眼中透出一抹兴味。“你有男朋友吗?海儿。”
“那可不,你也知道的,我有一堆男朋友。”宁海眨了眨眼。“再说,我最近人生正处在迷惘的十字路口,如此可怜的我,而你竟然还——”实在说不下去了。她很确定愚人节已经改了日子,并在十二月的这一天来临了。
杜玛莉温声接续道:“海儿,你工作遇上倦怠期,我很同情你。”
“既然如此,你怎么还——”
“要你们结婚?”杜玛莉再度啜一口茶。气定神闲。坚定的。“是,我就是要你们结婚。”
宁海先是瞠目,而后挥舞着双手,用力抗议:“这里是个民主国家,你不可以这么专制!”
杜玛莉只是微笑。“我记得你欠我不少债,我觉得我可以这么专制地要求。”
“人情债不是这样还的。”宁海试着讲道理。“玛莉——”
“海儿,我活不久了。”杜玛莉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善的表情笼上一抹淡微的忧伤。
“什、什么?”又是个愚人节玩笑吗?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困扰,此时此刻,宁海焦急地瞪大双眼审视着杜玛莉略微苍白的脸色,以及鲜艳的红披肩下那略嫌瘦弱的肩膀,像是想要找到某些可怕的徵兆,又怕真的会找到。
“肺癌。”杜玛莉坦言:“魏医师说我剩下不到三个月的生命——听我说完,我这一生活得够久了,也很满足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人生非常精采,到了该告别的时候,我不会犹豫。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你也知道的,自从他看不见之后他的人生天翻地覆,所以答应我,你会替我关心他、照顾他、帮助他”
“那也不一定要结婚。”宁海改坐为跪,双手在膝盖上扭,逼自己保持冷静。
“嗳,但是我想看你披上婚纱,海儿,就这么一次,让我任性一下有那么难吗?我真的很希望能在死前,看到我这辈子最爱的两个人一起走进礼堂。”
“也许我和他是你最爱的两个人,可是我们不一定就会相爱。”宁海试图讲理,就盼望能打消杜玛莉此刻脑子里的神奇念头。
“是没错,但,那不是很可惜吗?”杜玛莉呵呵一笑。
“可惜?”哪里可惜了?她丝毫没有同感。
杜玛莉淡淡笑着,阳光自百叶窗的缝细间缕缕透进,她周身彷佛弥漫了一层光圈,眨眨眼,像个调皮的天使,她说:
“老实说,我老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只是你太忙,他也是海儿,如果你们注定应该相爱,却因为此刻还互不相识而错过对方,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拜托”宁海一副受不了地扮了个鬼脸。“我记得你一向是不相信宿命的,所以千万别拿什么注不注定这种话来说笑。”
“就说人是会改变的吧,也许,我终于也相信宿命这种事了。”挥挥手,不让宁海说话,她继续道:“不管我相不相信宿命,海儿,我是真的快死了,难道你忍心拒绝一个快要死掉的人此生最后的请求?”
“这”宁海蓦地无言了。
“怎么样?”
“这种报恩的方式未免太过戏剧化。”
“你答应了?”知道女子的迟疑意味着什么,老妇人眼中露出期待的光彩。
宁海不忍心看那份光彩消逝,她微偏过头,转看向散落一地的照片,吐出一口气,轻声道:
“我没答应我还要考虑考虑”
我没答应我还要考虑考虑
言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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